大概在5年前,我曾遇见一个和抑郁症抗争了10年的女孩,她总是笑着,眼睛清亮,平静地告诉我,自己那许多想要自杀的时刻……
“没有经历过抑郁的人,可能不会了解抑郁发作时的无助与无可奈何,尤其是后期,思维、感觉完全不受控制,呈现出病态。在我发病最厉害的时候,单位附近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因为抑郁症跳楼身亡。当时,我很怕,怕自己也会这样。我问我自己,你会选择自杀吗?我回答自己,如果不能解决现在面对的问题,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,那还不如死了算了。偶尔也会想,从窗子一跃而下是什么后果。”
说话的女孩长着一张娃娃脸,笑起来明媚得让人联想到春天,俏皮的短发在耳际悠悠晃着,薄薄的镜片后头,藏着一双灵动的眼睛。
2017年,遇见小鱼(化名)时,她28岁,四川人,和抑郁症抗争了10年。与多数寡言少语的患者不同,她活泼、乐观,甚至有些话痨,但这却丝毫没有改变她抑郁的事实。更特别的是,她做了一件其他抑郁症患者不敢做的事:在网上公开了自己的病程和治疗方案。
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,不太知道写什么,虽然有好多话想对你说。我理理思路,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。
我的状态又开始不好了,每天过的浑浑噩噩。处理不好人际关系,找不到男朋友,不认真学习,折腾了好久也没能拿下司考。妈妈绞尽脑汁,想为我找好出路,可我对自己的事情一点也不上心。
妈妈有我这样的女儿,真是不够幸运。如果我能像办公室阿姨的女儿那样,懂事、成熟,就好了,妈妈就不会因为一些我可以应付的事而担心了,她可以因为我而快乐不已。
有几天没写日记了,也不是不想写,而是没有动力。昨天同做心理咨询的老师聊了聊,可以顺道总结下最近的情况。
这周的情况很糟糕,天天早醒,吃了安眠药也早醒,只不过睡得好一些而已。昨天吃了安眠药之后的半小时就跟喝了酒一样,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,而且有些话清醒之后不记得自己说过。问了医生,他说是朦胧状态。应该是正常的服药反应吧。
同心理咨询师聊天给了我很大信心,觉得自己情况不严重。今天似乎又严重了。坐在车上,醒了,心里一阵难过。再醒,更加难过……
我的心很躁。我不知道该做什么,似乎应该做点什么,似乎什么都不值得去做。我会担心生活中即将发生的每一件事,哪怕再微不足道也会担心。我觉得自己是抑郁了,可无比排斥,排斥它被加诸在我身上。我一直以为妈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,其实最不能接受的那个人是我自己吧。我巴不得甩开抑郁一辈子,永不再提!!!
我不能接受现实,不能接受被赋予的磨难。这不是我应该得到的。我想要治愈,信心却没有妈妈坚定。妈妈接受了现实,相信一定能治好,而我,不仅不相信自己,连妈妈也不相信……
谁也不会想到,这样的文字居然是出自那个从小活泼开朗,总是乐呵呵说个没完的女孩小鱼。
“如今再翻看2014年10月到2015年1月写的东西,多少都带着抑郁的痕迹。有些有抑郁症的明显特征,有些则是性格自带的错误思维方式。可在那之前,我害怕了很多年,一直不敢面对内心深处那个最线.“我有抑郁症,所以就去死一死”
在母亲眼中,儿时的小鱼是一个稳重、聪明、勤快的孩子,总之讨人喜欢,并不需要多加管束。所以小鱼从小就喜欢跟自己玩,整个童年过得畅快且自由。或许,童年经历深深影响着性格的养成,长大后的她依旧热爱自由、喜欢独处,做任何决定都只遵从自己的内心。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对劲是在2006年。”高二的生活简单且枯燥,向来不需要父母担心的小鱼,突然成绩下滑,学习效率降低得异常明显,学习毫无动力,却怎样也找不出原因。“现在想来,其实很多症状都符合轻度抑郁的标准。但那时候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,只是对自己越来越失望。”
“走饭”,本名马洁,90后,南京高校学生。2012年3月17日凌晨因抑郁症自杀身亡。而她通过定时,于18日上午发出的那条微博,更在全国轰动一时,她说:“我有抑郁症,所以就去死一死,没什么重要的原因,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。拜拜啦。”
她说,我每个白天呼哧呼哧自然笑的次数也挺多的,但我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开心的。我是不是不太对了呼哧呼哧。
她还说,没有一个可驻扎的地方,到每一个地方哪儿的人都对我说:你得走。就连回家妈妈都说,你不能留在这儿。每一刻看着那些离去的限期,我都觉得孤立无依。
“我是不是也得了抑郁症?!”这个可怕的念头让小鱼有些窒息,当天夜里,她就开始在一些知名的医疗网站上,疯狂地搜寻关于抑郁症的一切,与自己的状况进行对比……她似乎找到了自己多年来痛苦的原因,但似乎,又不是。对,肯定不是!
“在自我认知里,我性格开朗,独立自主,善良单纯,没有不良嗜好,没做过亏心事,也没算计过人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。”那几年,小鱼加倍努力地生活,可无论怎么用力,都只像个溺水者,对岸边的人强颜欢笑,假装自己的脚没有抽筋。没有人知道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是多么可怕的事情。
她看上去还是有很多朋友,却不敢跟任何人交心,怕一旦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,自己的生活就会被炸成一片废墟。
人群对于异类,大多都是排斥的,对于传说中“可能自杀”的抑郁症患者,更是如此。同所有抑郁症患者一样,小鱼拒绝承认自己的抑郁。她害怕“抑郁症”会像失败者的灰暗烙印一样打在自己身上,更担心来自别人异样的目光……职场本就不顺心,如此一来,是不是更会被人看轻;她还没有谈过恋爱,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对生活的欢愉。
她总想着,自己肯定不是抑郁症,哪怕是,只要努力调节,应该就会好吧。但由于没有进行及时的药物控制,思绪,身体都好像渐渐离她远去。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,担心的事越来越多。甚至连洗头都没有了动力。
可怕的是,陷入情绪黑洞的时间越长,她越不认为自己是透过坏情绪的阴霾观察这个世界,而是认定扯去了快乐的面纱,此刻才看得线月,情况发展到了无比糟糕的地步,小鱼也不敢将自己的状况如实告诉家人。彼时的她,总是整宿整宿地失眠,每天最多只能睡上4个多小时,吃不下饭,味同嚼蜡,莫名焦虑、乏力,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:如果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,我还不如死了算了。她甚至仔细想过,自己该用哪种方式死去。
2014年12月,工作和情感的接连受挫,把小鱼逼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。她第一次鼓足勇气,去了一家市级三甲综合医院精神科就诊。她不敢告诉家人,也没找朋友陪同。原来,害怕到极致真的会生出一种孤勇。她一个人挂号,一个人排队,一个人面对医生的询问。那个精神科主任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,并没有多说。只是静静听完小鱼的口述,开单子让她去做量表。有些是小鱼在网上老早就做过的。有些则年代久远(明尼苏达人格测试)。当他用狂草在小鱼的病历上,第一次写下了“抑郁障碍”的时候,小鱼的天,塌了。
之后的日子过得有些浑浑噩噩。她觉得生活失去了所有的意义。不想上班,害怕在同事面前随时奔溃;吃饭靠咽,总是没有感情的持续哭泣。晚上基本睡不着,总会想起几个月前单位附近那个因抑郁症跳楼自杀的男孩,害怕自己也会这样,不体面地死去。那时候的她,已经顾不上父母一夜老去的背影。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让他们多么的胆战心惊。
小鱼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,只知道醒来的时候,父亲已经把她送到了另一家市级三甲综合医院精神科,医生同她聊了几句,建议休息一段时间,有可能的话去另一家全国知名的医院进行检查。
当天下午,父母就陪着小鱼去了这家医院,进行第三次就诊,那时候,小鱼的情绪完全奔溃了,已经无法正常沟通。妈妈抱着她,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努力组织语言向医生述说病情。小鱼只记得,那个医生皱了皱眉,不耐烦地说了句,没时间。她一下子慌了,眼泪止不住的流。最后的诊断还是抑郁症。爸爸沉默了很久,一言不发地又挂了一个号,最贵的,教授,一级专家。他的态度比之前的医生好了很多。问了一些问题,让他们别担心,说肯定能治好。
第四次就诊就在这家医院的心身疾病住院部,小鱼的父亲看到,女儿已经坐立不安,那双总是笑着的眼睛,此刻却满是无助。拒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,但还能勉强回答管床医生提出的问题。护士走过来问的还是那些,只宽慰了几句,说女儿不严重,让他们不要担心。
等主治医生过来问诊的时候,女儿已经冷静了许多。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小鱼突然开口说,不相信自己的病好治,并很专业地向医生解释说,自己糟糕情绪出现得早、抑郁发作次数已有两次、怀疑是内源性抑郁或者是软双相……在他看来,这样陌生的女儿,远比刚刚情绪奔溃时更让人揪心。这些秘密,她忍得该有多辛苦。自己怎么就没能早点发现呢?
主治医生给出了治疗方案,服药第二天,小鱼恢复正常进食。住院的两周里,父亲每天夜里都来陪护,没几日就消瘦得厉害,病房里的环境,实在让他难以入眠。因为心疼父亲,小鱼出院了。介于情况已经得到有效控制,她开始每月复诊一次。
“我非常主动地配合精神科医生的问诊,但是医生能分配给我的时间着实不多。主治最忙的时候,一下午要看五十来个病人。而我也比较心急,想尽快好起来。”所以各类心理疗法,成了小鱼钻研的方向。“心理咨询确实很玄妙。有时候很有效果,有时一点效果也没有,或者说只有一时的效果。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又鱼龙混杂,需要小心鉴别。”小鱼见过一些心理咨询师,久而久之也学到了一套甄别心理咨询师的方法。“要询问ta受训的经历,一堆证书也不一定有用,可以问ta的取向和个人体验,以及接受督导的小时。接受过正统心理学教育和拥有更多学习经历的咨询师会更加靠谱。”
因为自身的原因,小鱼从大学起就开始接触心理学,熟读弗洛伊德的《精神分析导论》、阿德勒的《超越自卑》、马斯洛的《动机与人格》等等,很喜欢对自我进行分析。在她看来,认识自己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。如果具备一定的心理学知识,心理锻炼就是非常好的方法。
她开始接触《伯恩斯新情绪疗法》中的“认知疗法”,对自身心理状态有了更深入的认识。她开始了解到自身产生焦虑的原因,是因为担心自己不够聪明(学生阶段)、工作不够好以及将来会落入平庸,产生抑郁可能是不正常的内疚。“我开始每天将自己的状态记在本子上,以便观察自身情绪变化,并根据教材一点点纠正。寻找自己的兴趣爱好,重新建立自我,让自己更好的抵抗来自外界的压力。虽然心理锻炼欠缺完善的体系,但只要有方法,就可以不断地实践。”
这一坚持,就是整整2年。这个努力学习与抑郁症共存的女孩,豁然开朗,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:能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美好,很容易开心。不过,开心了没多久,又开始不那么开心。情绪上涨总是与情绪低落相伴,而她,也终于慢慢习惯与这样的自己相处。虽然还是不能安心看书,但工作状态逐渐好转。
“心理处理即使是研究最广泛的认知疗法也有较大的缺陷,情绪障碍的诊断是一个复杂的过程,对患者来说是,对医生来说也是。我从医整整19年了,却从未遇到一个郁抑症患者愿意对外公开自己的治疗经历。而这样的案例分享对于临床医生理解患者至关重要。”原宁波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主任医师、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李江与女孩相识已经整整5年,在小鱼患病后,无私地提供了诸多帮助,也是他多年来支持小鱼通过心理锻炼逐渐康复。恩人无意间的一句感慨,小鱼却记在了心上。“我接受了那么多帮助,也应该帮帮别人。”传统观念中对“精神疾病”的歧视性看法根深蒂固。对于抑郁症患者而言,承认自己抑郁已是很困难的一步,更何况是公开病程,将心底最隐蔽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。
“这些年,我看过很多关于抑郁症的帖子,确实从没见过比较正规的患者就医经历。哪怕是在抑郁症互助论坛上,很多患者也只是集中于症状本身,没有有效的治疗建议。也没有恢复很好的患者提供经验。”于是这个总是害怕的女孩,做了一件更勇敢的事:在网上公开自己的的病程及治疗方案。
“我本着研究自己的精神,发来自己的病程,以及治疗方案,希望更好了解自己的情绪状况,帮助自己早日恢复往日最佳状态。同时,看能不能通过这次讨论,总结一下情绪障碍,帮助其他人了解这种疾病。”她在论坛上如是写道。
“我总戏称自己是小白鼠,但我很高兴能为抑郁症患者和医生提供案例。我是一个比较敏感且记性很好的人,能够把疑似抑郁首发的经历从头捋到现在,重要细节全部挑出来,也能够做好相关情况的分析,我相信在药物治疗的帮助下,加上自己的努力,完全恢复的概率还是很大的。”
“那些比噩梦还要可怕的经历,打死我都不想再来一次,所以我会乖乖吃药,早点好起来。”女孩依旧歪着脑袋,笑起来明媚得让人联想到春天,她捋了捋额间的刘海,眼镜后头的那双眸子,比初见时更加清亮。
2022年6月,世界卫生组织发布《2022年世界精神卫生报告》。报告称,“我们正经历一场全球性精神卫生危机”,并指出:全世界有9.7亿人患有精神(心理)障碍。其中焦虑障碍和抑郁障碍占到全球精神障碍59.9%。
而在中国,截止2019年抑郁人群已达到9000万,这意味着平均每11个中国人中,就有一人抑郁。更令人揪心的是,患抑郁症的受访者中,仅9.5%接受过精神心理相关服务,仅0.5%得到了充分治疗。大部分患者依然面临着强烈的病耻感、疾病教育缺失、就医困难等问题。
作者:龚晶晶,非虚构作家,独立调查人,曾任南都周刊、凤凰网首席记者,主攻深度调查。辞职后,创办公众号“明州世相”,长期致力于非虚构写作,深度挖掘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群体。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《向海而生:宁波1200年开放史》《宁波往事》《追鱼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