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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一位抑郁症患者出院以后……发布日期:2024-08-31 浏览次数:

  病人出院通知书,“疗效”之后,不宜写“痊愈”。不妨用“好转”。用词要留有余地。出院不代表满血复活。

  从精神病院出院的病人,外表正常,神经极其脆弱。在医院,不与外界接触,不受负面消息刺激;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陪护,除了吃药、打针、做治疗,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。类似真空包装的食品。而出院以后,真空不再,全方位暴露。这是一个被严重忽略的危险时期,很容易引发自杀。

  出院后,有个呆傻期。分不清自己在医院还是在家里。见到邻居,人家跟我打招呼,我想不起对方是谁,住几楼,哪个学院的教授。

  保姆带乐乐在校园散步。我呆头呆脑跟在乐乐后面,走路不太稳,磕磕绊绊。遇到附近小孩子蹲下来跟乐乐玩,模糊懂得是熟人家孩子,不懂得怎么打招呼,嘴巴不听使唤。脑子和心脏不同步,彼此分裂。

  自卑。宅在家里,不出门见父母、弟弟。我对狗医生周乐乐很依赖,一旦找不到北,就去抱住乐乐,席地而坐。把脸埋在乐乐脖子柔软的金发里,闻着乐乐熟悉的味道。狗医生周乐乐天生懂得陪伴、安慰。我陷入沉默呆滞时,乐乐会主动过来,紧贴我趴下。毛茸茸的小脑袋依偎我,默默提醒:不要怕哈,放心,有乖乖在。

  刚出院的精神病患者,特别需要亲友的宽容和理解。若有意外发生,特别不能承受打击。

  出院几天后,得知闺蜜去世噩耗。入院前,这位闺蜜陈博士说:我等你出院噢。咱几个去云南玩。我领你们去个好地方。你不许耍赖说不去。记住,等你噢。

  陈博士是评论家,上世纪九十年代她看到李兰妮的散文,便意识到内含的精神之痛。她的评论文章是:《你家在哪里?》。一语中的。

  电休克引发的短暂失忆,越近的事越记不住。我不记得电休克过程,住院的事模模糊糊。住院之前的事,记忆不断闪现、放大。埋入心底的癌症之痛、化疗之痛爆发……我早就受够了!

  重症室走廊,我与师嫂偶然相遇,意外得知师兄第二次中风,住进重症室隔离病房。师嫂和女儿隔着小玻璃窗朝里张望。医生说师兄病危,昏迷中。

  对于国内医院ICU隔离家人的规矩,我觉得反人道。早早我就跟家人说过,我若病重,不要进ICU,不要抢救。

  我对师嫂说:我婆婆也在重症室隔离,一直昏迷。我通过门外电话不断呼叫,护士说她的手动了。你们也要呼叫,他能听见。

  隔离病房门外,女儿呼喊:爸爸,我和妈妈在门外,我们在陪你——爸爸——我们在这里!

  师兄本是毫无生气平躺着,脸部浮肿,有些变形。这时,双脚曲了起来,被子滑落。听见了。

  几天后他走了。以往抑郁爆发,师兄师嫂特操心,总是急切商量怎么设法搭救我。

  同一家医院,同一个重症室病区。隔离病房里婆婆喉管插着呼吸机,昏迷。感染“超级病毒”,肝脏衰竭、肾衰竭、心脏衰竭。家属只能在门外小玻璃窗张望,不能安慰,不能交流。

  重症室一天消费两万元左右。老人是参加过新四军的老革命,国家报销医药费。亲属在门外干着急。一个多月,老人孤独苦熬。

  医生说:“病人没有意识,你怎么道别?医院重症室规矩最严,我们都要按规定行事。”

  我拜托医生给重症室主任带话:“医院以人为本。明天是平安夜,请求允许进病室十分钟道别。这是永别。”

  我跟着先生,穿戴一身无菌衣裤鞋帽,消毒后走进小病室。值班女医生在一旁。先生见母亲枯瘦昏迷,眼泪涌出来,不敢哭出声。……

  我在病床另一边说:妈妈,今天是平安夜。我们来跟你道别。你放心,你去天堂时,能看见你的爸爸妈妈。天国是美丽的。你在天国等着我们,我们会在天国相见的。

  昏迷多日的母亲睁开了一只眼睛,看着儿子。女医生热切推我上前,说:她听见了你的声音。她在找你。

  轻轻握住那只枯瘦的手,那手的大拇指动了一下。有感应,有知觉!老人眼睛微睁,目光在儿子脸上停了一秒钟。合上。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。她合上眼睛面色安详。

  我走出病室,握住女医生的手,诚心诚意说:谢谢你医生。谢谢你的理解和宽容。谢谢你成全。

  女医生回答:我谢谢你。真的谢谢你。我在重症室看到的死亡太多了。你们的道别,让我特别感动。平安夜平安。

  《野地灵光——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2021 年 8 月出版

  精神病院规定,病人出院一个月,要回院复诊。主管医生要询问用药情况,调整用药,提醒注意事项。

  出院的精神病人不坚持服药,很快复发,甚至出现自杀行为。年轻的病人在网上呼喊: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!网上众多的“抑郁吧”,病人纷纷吐槽:苍天啊,显灵吧,叫医生去吃该死药。

  听说,真有医生慈悲,亲自体验,试吃抗抑郁药,深感那就是毒药。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内疚,这位医生转行了。

  精神病院做追踪问卷,问病人私自停药、不去复诊的原因。出院病人答案相似:挂号难、排队难、取药难。

  某精神病人出院了,二十多岁,男性。出院一周后,服药自杀。据报道,他一次服用了二百片抗抑郁药、一百片安眠药。

  人死了,亲属追责。告诉媒体,精神病院管理不严。出院一周就自杀,说明病重、危险,为什么医生允许他出院?出院记录上疗效一栏写着:痊愈。

  舆论一边倒,指责医院医生。却无人关注精神病人出院后,他的具体困境,他经历过哪些事。鸡毛蒜皮的小事,都是引爆自杀的导火索。

  街坊邻里的白眼、单位同事的毒舌、网络的伤害、亲友的高调加油,让病人如惊弓之鸟,药物副作用所耗费的勇气和忍耐见底。无人体会坚持的苦涩和无助。

  精神障碍致残、疾病负担、寿命损失有个排序参考:抑郁症第一,酒精使用障碍第二,精神分裂症第三。

  辱骂、诅咒、诽谤精神病患者的人,是天良丧缺、无道德底线一族。经上说:不要抱怨。伸冤在我,我必报应。要以善胜恶,近善离恶。随着精神疾病常识普及,社会道德水平提高,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少吧。

  检不检照样是癌症病人、重度抑郁病人。前几年,每年体检完,医生都提醒我,去外科复查肿瘤。我做加强型CT昏死过两次。破罐子破摔,不查。

  不说。生有时,死有时。命数没到,死不了。命数到了,再好的医院、医生也救不了我的命。

  找不到消瘦原因。我不忌口,不节食。从早到晚,嘴里轮流吃着巧克力糖、姜糖、棒棒糖、润喉糖、咖啡糖。喝老姜红糖茶、蜂蜜茶等糖水。是没气力,为提振精神而增加热量。

  每逢癌细胞转移,或是抑郁症复发,体重会下降。正常情况下,一米、六五的身高,体重在五十二、五十三公斤浮动。一旦跌到四十八公斤以下,就是犯病了。二○○三年重度抑郁时我体重四十六公斤。

  出现过几次类似心梗的疼痛。心脏闷痛,痛到放射性背痛、腹痛、头痛、咽痛,坐立不得,只能歪在沙发上。疼痛开始钻心、发散、蔓延,眼睛睁不开,浑身不能动。脖颈、喉头燃烧地痛。鼻子吸气吸不上来,嘴巴半张奄奄一息。脑子绞痛,痛楚直通肚脐。近乎痛得瘫痪,喉咙里一个“痛”字咯在颚上,吐不出来咽不下去。心里有个弱弱的声音哼:痛……痛……

  这种时候,无法发出呼救声音。家人不会发现。所谓呼救,叫人帮着拿救心药放在舌下,叫人打120电话,不可能。

  若非家人那时正密切关注着病人,不可能及时施救。许多心梗、猝死的人,就是这样无声地倒下。

  痛到顶点接近昏厥时,肢体、躯壳似乎蒸发了。痛楚在心、喉间燃烧糊化。半小时左右,疼痛悄悄退去。大脑重启。

  源于自救与救人的强烈意愿,李兰妮抱病阅读、参考了中西方大量相关书籍,梳理出精神疾病发生的生理、病理、心理及社会原因,书中回顾了中国建立精神病院的百年历史,提示种种有关精神疾病治疗的曲折路径及发展理念。在这片文学很难触及的领域,本书以独特的表现力与强烈的人文关怀具备了超越文学的社会价值。

  既是患者又是作家,走出精神病院的李兰妮说:身处孤独绝望的人啊,你要相信,野地里,一定会有一束爱的灵光为你而来,陪你走出无人旷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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